忘却了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总之对于那些时光眼前只能用“小时候”来冠名了。
姐姐会带着我挽起裤腿去河里摸虾,从门前的小溪出发逆着水流走到老远,天快黑了才回家。我生着病不被允许吃凉的,姐姐偷偷买了一毛钱一个的冰棍,带我躲到厕所(那是个破旧的地方,不过有个第二层),她让我坐台阶上,把雪白雪白的冰棍放进我嘴里,甜甜的凉凉的,记忆里从此有了冰棍的味道,直到后来被父亲发现。由于我年龄小,最终受罚挨打的总是姐姐。
那时父母忙于农活或其他,我们家的孩子是很少被要求和管束的。
心里开始有了钱的概念后,就向往起五毛钱一包的北京方便面和泡泡糖上的精美图片,家中理发店抽屉里放着父亲理发赚来的钱,小孩子一旦对钱的作用有了知觉就要设法得到它。所以在父亲忙的时候我会走到桌子跟前,一只手拿着梳子漫不经心地梳,另一只手由身体挡着伸进抽屉,顺利触碰到目标后便放下梳子若无其事地离开,然后尽快把钱花出去。两三次下来,父亲觉察到钱少了,他严厉审问我和姐姐,我一副并不知情的样子说自己没拿,最后父亲咬定是姐姐,其结果就是一顿痛打以长记性,一旁的我感到心疼自责,觉得对不起姐姐,却始终不敢承认。
渐渐大了些,家里的活开始由我和姐姐包揽。姐姐做饭洗碗,我洗衣服扫地,通常夏天父母亲干活回家很晚,我会在姐姐做晚饭的时候帮弟弟妹妹洗澡。
记忆里我与姐姐之间关系也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我和姐姐一起但分工明确,一旦我和姐姐吵架了,她在做饭的时候通常会把我爱吃的菜做得很咸很辣,我洗衣服的时候会故意留下她的衣服不洗,直到哪天我们和解了,母亲才不用在干完农活回来还得无奈地看我们任性地冷战。
那时最容易引起我和姐姐之间分歧的算是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了。干完各自的活,我们都希望去自由地玩耍,而玩耍通常是离不开奔跑的,所以不情愿玩的时候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妹妹。几乎同时,我和姐姐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留下妹妹哇哇的哭声在身后,然而谁也不会心软先回头的。跑了一段歇下觉得不安,想到如果姐姐真的没回头去照顾妹妹该怎么办,然后又不自觉往回走了,到家门后碰上姐姐也正往家里走。我们此刻又都受骗般飞快跑掉,而且坚决不再回头。玩够了回家看到妹妹泪眼汪汪委实可怜,便开始后悔相互责备。
在一起的日子大都会吵吵闹闹不得安宁,甚至会打架。母亲一向宽厚仁慈一般不打我们,有时在一旁气得自顾掉泪。
晚上睡觉,姐姐会把脸贴在蚊帐上然后喊我名字,我不承认我胆小,但扭头突然看到一张因挤压而变得扭曲狰狞的面孔,我会被吓得尖叫,姐姐就心满意足地大笑然后准备下一次袭击,我则半天不敢上床。上了床睡觉又会因为抢被子相互踢得不可开交,直至母亲闻声进来阻止,然后彼此一副势不两立的表情各自睡去,谁也不理谁。
最窘迫的是入学以后有同学来家里约我上学的时候,姐姐会趁我不注意把我某天尿床之类的事透露给她们,任我后来怎么搪塞也觉得羞于面对。本来想着姐姐替我挨过打有时会愧疚,这会觉得只有狠狠的恨了。
学着大人用毛钱织各种奇怪的东西是我们那时共同的爱好,拿着母亲织毛衣剩下的线,比谁织得快织得好,线短了就一段一段接起来。织成满是疙瘩的围巾,戴上后自觉甚是满足。家里请会做手工活的哑巴教做工时,我们蹲在一旁,要他用做竹椅剩下的竹子给我们做围巾针。想来也确实小大人一般学会了各种围巾手套毛衣的织法,不过因为长大后再不动手已大抵忘却,只一种表姐教给的围巾织法估计是永生难忘了。
那次母亲留其他孩子在家领着我去姨妈家串门了,说我和姐姐一起爱吵架不能一起去,我兴奋地把它当成一次奢侈的优待,要知道在一个孩子多的家庭想要被家长单独领着走亲戚一般是不可能的。到了姨妈家中,母亲让我和表兄妹们玩然后把姨妈拉到一边说点什么去了。下午母亲没有带上我自己悄悄回家了,我知道后就哭,姨妈劝慰说母亲有事先回去,明天就过来接我让我在这住一晚,还给我一团崭新的粉色毛钱,织针也是新的。止住了哭我就开始跟表姐学织围巾,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有围巾陪伴的陌生日子会过得快些,可是终究明白过来母亲是故意不带我回家,因为计划生育,姨妈说我如果回家父亲就会被抓去坐牢。再过一段日子我莫名其妙住进了另一个更陌生的家庭,那家的女人要我喊她妈妈,还有个跟我一般大小的男孩是她儿子,姨妈她们说我将来会成为他的媳妇。我不知道媳妇具体指什么,但那时是坚决不答应成为别家一份子的,更不会喊除我母亲以外的人“妈妈”。我不在他家多待,白天就去姨妈家玩,晚上就硬是被遣送回了。夜晚睡觉我不敢闭眼睛,闭了眼睛天花板上就全是鬼影快要扑向我,那个自称妈妈的阿姨会说各种笑话或方言顺口溜逗我睡觉,我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听着,不知道是怎么停止害怕的计划生育、童养媳之类的名词算是离我远去了,只是再不敢离开姐弟被单独领去亲戚家住。如今偶尔织围巾的时候还是会娴熟地用到那时候表姐教会的元宝针法,同时记起那段奇怪的经历。母亲说就十几天,而我一度觉得那是一段老长的日子,也不许姐姐或母亲再提起取笑。
慢慢长大开始很感性地看待身边的人和事,包括姐姐。
姐姐辍学跟着父亲学理发,我一边上学一边干一些家务活,父亲的店里多了些比我们稍大的学徒,那时我家和理发店分开了。夏天依然会在家门口放着盆帮弟弟妹妹洗澡,在傍晚学徒回我家吃饭的时候,如果还没洗完澡,妹妹会羞羞地敦促我先抱她回屋,说有人来了。我便一边飞快地背妹妹回屋,一边埋怨她太重。回想起来觉得自己那时很了不起了,我比弟弟大两岁,比妹妹大四岁。
学会写作文后我会把一些事和感受写下来,老师会评以具有真情实感给我打很高的分。那篇珍藏了很久的关于我从父亲店里偷钱的高分作文,有次被弟弟翻出来偷偷念给父母亲和姐姐听,隐私被侵犯我又羞又恼,父母亲和姐姐笑笑,表情里满是意外和心照不宣。
姐姐十五岁出去打工了,我继续我的学业并在内心背负一些东西。有时母亲让我给姐姐回书信,告诉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后来我知道那就是报喜不报忧。
姐姐过年回家,她带回我写的信给我看,说这些信把她的同事们都感动了,大伙会哭得稀里哗啦。我笑着说没那么夸张,姐姐说你丫头不错,要好好念书。
长大常常意味着分别,告别了儿时那段时光,离了家乡我们走向不同的方向,很少有机会长期相聚了。
不自知走至今日,姐姐已然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有时在挨了姐姐的打后,小外甥女会泪眼汪汪地跑到我怀里喊我小姨并向我求助,那一刻会突然觉得怀里的小孩很陌生,然后搂住她心软到想流泪。我知道从姐夫的出现到这些小生命诞生,岁月在流逝,无论是年龄上还是角色上,我们都改变了很多。我与姐姐儿时那些时光,也已悄然离去,成为回忆了,即将历经我们那些年华的是另一批生命。
妹妹离了温州,与我共同踏上去太原的火车。
火车上偶然谈起小时候的事,各自记住的原来如此迥然而生动。
笑过之后妹妹酣然入睡。看着身旁熟睡的妹妹,忽而觉得这是上苍最大的眷顾。